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接着赶路。只能有多快跑多快,尽量踩着线回京。
“走了?”
“嗯。爸你注意身体,别抽烟,别喝酒,我会写信回来的。”
江钊同志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我等了半天,也只等到一句:“万事小心。”
足够了,让一个飘荡了数十年的游子有了牵挂和归宿。
许是在外游荡久了,返回京城,走在街上,这些繁华和喧嚣让我有些恍如隔世,甚至站在紫金山下时有些迷茫。
先回家整理好东西,烧水洗涮后还需要进宫述职。
偌大的院中就剩下了我一人,除了偶尔有风挂过,树叶沙沙作响,庭院中再无任何的声音。
锦衣卫大概已经向皇帝汇报了我入京的消息,但若要觐见,还是需要自己主动前往。
三个月没刮过的胡子已经成了短须,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留着还是刮了,只好先去把要给皇帝带去的东西整理出来。
除了那个樟木箱子,还有紫荆关外那个把我关在门外的大爷写的信,还有远在奴儿干的驿卒这些年所目睹的东西。
最后还是刮了胡子再去面圣的。
皇帝正捏着密信,坐在一堆奏折前冒火。
他们就是这么管理那群罪臣的?准备等他百年之后睡进长陵了再让这群人来报复他的儿孙吗?
“爷爷!”少年自门外跑进来,“阮先生回来了,在皇宫外候着呢。”
“宣!”朱棣站起身,也不管床上桌上堆着的奏折了,直接带着朱瞻基和王景宏就向文渊阁走去。
因为三月三要放一天假,所以今日内阁没人在值班,刚好就留给朱棣面见大臣。
我将东西交给站在一旁的朱瞻基,然后参拜二人:“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孙。”
“免礼。一路下来辛苦了,关门吧。”
朱棣示意王景宏去一旁的隔间候着,把门关上。朱瞻基正准备跟着出去,朱棣却开口:“瞻基,你留下。”
少年点头,但总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听见什么机密,会小命不保。
“坐吧,这里也没别人。”皇帝率先坐了下来,我等这祖孙两人落座,才坐在了二人对面最末尾的位置:“多谢皇上。”
“你的信朕都看了,这不你从宽城寄来的书信今天刚送到,朕还正在看。”
我等着皇帝继续说下去。
但皇帝没多说关于信中内容的事情,而是话锋一转:“瞻基总跟太子说想找你,一直也不得机会,这次刚好也让你们见上一面。”
“太孙殿下厚爱了。”我起身行礼,被朱棣起身按了下去。
“你就坐着吧。当年跟朕顶嘴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多规矩。”
陛下您还是别说话了。
“朕跟太子商量了一下,想让太孙在课业闲暇之余去你家寻你学学东西。”
“是……臣的家?太孙金贵,臣那里实在过于简陋……”我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据后来朱瞻基说,再也没见我眼睛瞪那么大过。
谁不知道当今皇帝对这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作壁上观,反而对这个太孙重视有加。他宝贝大孙子在我这儿出了事儿的话,我几个脑袋赔他的命啊。
皇帝却笑着说道:“没事,刚好也是让他出去看看。皇家之人不下到田间地头,市井生活里,如何才能了解百姓疾苦?岂不是要和蒙元一般葬送江山?”
“全听陛下做主。”我默认了皇帝给我找的加班活动,而且似乎是无偿加班活动。
朱瞻基却显得很兴奋,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瞻基,朕的前提是你的功课都做完。”
“爷爷放心,我会好好写完再出去的!”
太孙的安全应该是不用我操心的,不然锦衣卫那群人是干什么用的。
想开这点,也稍微松了口气。
既然要找我学东西,是不是我还得提前备课?早知道从江钊那儿拿几本教案再走了,现在让我自己写这些,太要命了。
“晏清。”
“臣在。”
刚刚太孙被太子喊走写作业去了,现在就剩下了朱棣和一个根本不敢动换的我。
“你在锦州遇到马匪了,是吗?”
“是。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百姓,也就抢了点钱财走。”我以为他要出兵缴匪,刻意强调了这些人没造成实质性伤害。
“这些朕自会考量,”朱棣拿出来所有我写的信,放在了桌子上,“跑那么远,你想过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吗?”
“臣……”
我刚想开口扯几句我很注意安全之类的话,随即意识到,这种询问似乎越过了君臣之间理应保持的距离,嘴里的话一下子梗住了。
我起身跪下,良久,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臣违背陛下命令,是臣的失职。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去都去了,朕罚你还做什么,”他抬手,示意我起来,“朕允了工部和通政司,要在京城搞铜活字,明副使这些日子在从全国找匠户,你去协助他处理诸项事宜吧。”
“臣遵旨。”
“太孙这边,你要在教他的同时领他去走走。”
“是,臣定会仔细教导太孙。”
还是一会儿去找杨溥借一份他们平日用的材料比较好,免得到时候太孙不适应自己写的教案。
“朕看你信里还有些没写到的东西,说吧,有什么话需要当面跟朕阐述的。”朱棣翻看着我带回来的那两份类似罪状一样的东西,很有耐心地继续问着。
今天是公休啊,您完全不休息吗?
我捋了捋思路,开始阶段性述职报告:“回陛下,臣到居庸关,接近辽宁的区域后,发现一蒙汉混居聚落,当地多个乡镇都反应,原本陛下与宁王还在驻守时几乎不会出现此等人祸,现在陆陆续续发生了,且当地人反映抢劫的并不是蒙古人,因此这些劫匪的身份,臣不敢乱猜。”
我明显看到,朱棣的眼角跳动了几下,片刻后似乎是思考结束,开口:“你继续说。”
“是。锦州城乃关外第一大城,对周围的官驿应当进行扶持和援助,但锦州管辖范围内的驿站几乎都是荒废的,只有城中的官驿仍在运行。不知这点辽东都司的监察御史可有跟您汇报过。而且锦州附近出现许多流民,不像是因为饥荒逃跑,更像在躲什么。臣拦住一人问过,说是有人抢掠乡村。但除了进锦州之前遭遇马匪,臣几乎没有在各山发现成规模的匪帮,流民也说,那些劫匪里有蒙有汉,也不知是些什么人,从宁王殿下撤军后就开始频繁出现。”
宁王的卫队撤走,始作俑者还是朱棣自己。宁王被他绑架一起靖难后又被他扔进了南昌,解除了卫队,因此他虽对描述中处处涉及燕宁二王的军队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发作。
而且这些频繁出现的劫匪似乎只活跃在锦州附近。这点巡查御史倒是跟他提过,但当时除了让辽东都司的指挥使带兵缴匪,自己也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如今看来,这些人里不仅有蒙古人,还有汉人,甚至可能连辽东地区的女真都牵扯进来了。
而所有事情的矛头都指向了锦州城。
辽王和宁王的残部都打仗打的没剩下多少了,但他们手下的人都各自散落,各奔东西。
还真是麻烦的很。
“知道了,继续说吧。”
“回陛下,再往北走其实就很荒僻了,具体的事情都在臣写的信里了。不仅是东北关外,各地比较统一的问题便是惠民药局一直掌控在各地方豪绅手中,先帝派遣去的官医有的死在当地后无人接手,药局就此荒废,还有的是父死子继,更多是被当地人占了。指挥使和郡县长官们也没法顾及方方面面。陛下,这等慈善机构若是让人拿去迫害百姓,损害的还是您的名声啊。”
现在皇上越发地觉得,辽东都司的监察御史可能需要一张发配铁岭戍边再打三百大板的文书。
“臣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其实我还想问问,建文元年那一场瘟疫,为何只有我家房子完好无损,只是在风吹雨淋中塌了点,而没被烧成一把灰。
想了想,还是不问了,皇帝哪能知道这么多东西,权当是我家房子风水好了。
意识到自己在被朱棣看着,我有些不自然地把目光岔开,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
朱棣看出来我还有想问的东西了,但我没有开口问,他也就不说了。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然跟自己一众的弟弟差不多大,但还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跟原来不一样了。
“辛苦晏清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陛下,臣子告退。”
我被王景弘送出几米:“公公留步吧,臣认得路。”
“阮大人慢走。”
我抬起头,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先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狗崽吧,自己在家,还是养条狗看门的好。
朱棣到底也没有提及那张被袖剑扎在外墙上的东西。
他让宫人把樟木箱子搬回自己的寝殿后,屏退侍奉的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钥匙给箱子开锁。
里面是朱元璋当年给自己封燕王时赏赐下来,能证明他王爷身份的东西。
在箱子里翻腾了几下后,朱棣从中拿出一张以碳棒作画的纸,小心地摊开后,里面是一副宴请手下大将的画。
与传统的作画方式不同,这张画上的所有人脸都惟妙惟肖,仿佛随时能活过来一样。
这是当年自己第一次领兵攻打北元,回来宴请手下各位将领时的场面。
许多人他都快要忘了是什么样子了。
那时候的自己,也这么年轻啊。
“臭小子……”
他在张玉的酒碗上发现了小小的字迹,没理由地觉得有些好笑。
居然敢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就不怕成下一个陆子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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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已经写了20章了!!!!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