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无微

日出江花红胜火,文科每日在上火
闲停堂前静闲停,太平盛世唱太平

【明初文臣科举群像】惊鸿入海

——我也有见过我的梦,恍若整个温软人间。


斫削群才到凤池,良工良器两相资。他年好携朝天去,夺取蟾宫第一枝。——《斧》解缙


解纶从院篱笆上抽出一根不长不短的藤条,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缙儿,跪好。”

被大哥的声音一震,正准备跑路逃脱皮肉之苦的小孩儿一个激灵,委屈地挺直了腰杆。声音不大啊,大哥怎么听到的?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解纶在手上试了一下力度,不会破皮,也不会太轻,刚刚好,“跟大哥耍花招?”

“大哥,缙知错了,一定好好念书不与夫子争论了……”解缙低着头,缩了缩脖子。藤条破空的声音传进耳中,一阵腿软牙疼。

在他后背上抽了十下后,小孩儿直嚎着“痛”,却依然拍拍膝盖上的土站了起来,活蹦乱跳仿佛无事发生。解纶将藤条插回篱笆上,拉来胡床,兄弟二人面对面坐下。

“争论是没有错的,可夫子是长辈,他毕竟见的比你多,对书本的了解也比你多。争论和尊师不矛盾,但要把握好度。你这性子,日后若是中了进士,在那泥坑里该怎么办……”解纶叹息一声。

解缙看向兄长的眼睛,企图读出些什么。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有看到。

知道了。

他知道了。

自那日挨打后,他就再未与夫子顶嘴。笔耕不辍彻夜苦读,还未及弱冠,便随兄长踏上入京会试的官道。


自贡院出来时,正是艳阳天。他在号房中缩了近三日,只为打磨字句,好登科走马观尽京城花。

兄长解纶站在贡院外,手中提着刚在京城铺子里买来的平豆糖,向他一笑:“缙儿快来!”

解缙眨了一下眼睛,加快脚步向兄长的方向走去。



解剑闻春诵,烧灯减夜眠。事业由多学,相期及盛年。——《刘指挥勤学斋》杨士奇


蒋立恭抬手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眼瞧着坐在对面的杨士奇如入定般一动不动,双眼黏在《列子》上,无论他这边发出多大声音都不会做出反应。

“士奇,士奇!”蒋立恭出声唤他,杨士奇这才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蒋兄有事?”

“今日是初一,不如一同泛舟,看能寻到什么美景,如何?”

略显苍老的声音自房外传来:“你就比不上士奇沉得下心。沉心念书总是好的。”

“爹,我也是见士奇这头都要扎书里了才提议的。”蒋立恭将手上的书合上,笑着和在院里的父亲顶嘴。杨士奇只是放下了《列子》站起身来。

他向外看了一眼,的确,大好春光不应辜负,的确适合畅游一番。


自他受召入京为官已经二十载了。

许是当真应了蒋老先生的话,自己早些年读过的书都有了用处。曾有不少年轻翰林为了在官场进一步而上门拜访他。

在他们眼中已经没有对学识的尊重了,四书五经只是用了博取功名的工具,而其中立德修身的精髓连同八股一起被格式化成了华丽的骈句,于起股中股中化为一个个符号。

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

修身都无法做到,何谈治国平天下。

不过这一届的进士似乎不同。

其中一个琼州进士和一个钱塘进士拜座师时双眼中的光芒,是纯净的。


正统九年春,他走出崇文门,回身望向他将一生心血都倾注进去的地方。

“先生,学生有一问题……”

“廷益请讲。”

于谦犹豫再三,还是询问道:“几十载的辛苦,被阉党弹劾归乡,先生不会委屈吗?”

杨士奇紧绷的面容终于露出笑意。

“读书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最根本的还是正心。我教子无方,的确是罪过。廷益尚且年轻,须要时刻小心,”他最后深深望向金碧辉煌的皇宫,“有些人啊,衣冠禽兽做久了,不会做人了。”

他牵着马,逐渐消失在于谦的视线中。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昔闻读书泮池上,一室临池颇虚旷。一从钱塘徙畿甸,擢科入侍金銮殿。时看雪月宛犹昨,只有梅花苦难见。——《雪窝为苗修撰题》杨荣


自大榜前挤出来后,杨荣快步往客栈跑,急着往家去书信报喜。他已经很久没如此失态过了。

福建省人才辈出,而他是今年的解元。说不激动也不可能,反而有装腔作势的味道。

如此也不算辜负了夏元吉先生的一番赏识。

同届诸生中举者不在少数,但准备同年入京赶考的并不多,准备再等三年,参加下一次会试。

“勉仁准备进京赶考?”

“荣不才,今年虚度二十有七年,理应入京一试。”

待到他会试第三,殿试发榜二甲第三的成绩传回建瓯时,同届诸生纷纷表示,当年他那番自己不才的话就是谎言,赤裸裸对他们这群同窗的谎言!

同金幼孜供职翰林院后,曾被问起当年中解元后家里是什么状态。

“我仅仅是有入京赶考资格的排名,家中门槛都要被踩塌了,勉仁高中解元,想必更热闹吧。”金幼孜笑到,说着把脸凑过来想看杨荣写在纸上的诗,被杨荣一巴掌糊在脸上推开了,遂抗议道,“若是写得好也是要拿去传抄的,不过早看到一会儿罢了,这都不让看。”

杨荣轻笑回应:“你有这闲心不如想想,燕王入京城道路拥挤,怎么回家。”

“……你还是闭嘴吧。”

哪有什么天才。

杨荣扯了扯嘴角,他金榜题名走马游街时固然是风光,又有几人见过他在昏暗烛光下的彻夜不眠。

他见金幼孜没再来好奇纸上的内容,叹气。人讲一个气节,可他着实没有自尽的勇气。相反,这的确是得到新帝重用的好机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是向来不愿冒险的,如此情况,或许可拼一把。


杨荣的病情急转直下。随行的郎中告诫他,不允许再颠簸操劳了。

杭州驿馆也不是长久的去处,如此不如向朝廷告老返乡,或还可在家乡走完最后的路。

这个年纪了,理应看淡些生死。

杨让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今日却是想询问。建瓯的一切都让杨荣放松,气色也好了些许。见父亲心情尚佳,遂询问道:“爹,您在想什么?”

他眯起眼,头略微向上抬起。

“许是骑着马的先帝吧……”

哪个先帝。

杨让终究没有问下去。


风华正茂的塞王勒马,马蹄险些踢到面前拦住自己的年轻翰林:“何人?”

年轻的翰林直望向他的双眼:“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



小舟一叶弄沧浪,钓得鲈鱼酒正香。醉后狂歌惊宿雁,芦花两岸月苍苍。——《题画》于谦


被百姓再次围住塞土特产的于谦连连摆手:“诸位不必,我本是入京述职,不应带这些回京。”

“于大人,王振再将您抓紧去,这该如何是好……”

他愣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接百姓手中的东西。

“诸位拿回去吧,于某会注意的。”

周围百姓们想起京城中传说的于巡抚在监狱中大骂王振壮举,不由得咽了次口水。河南陕西一带本是自古灾荒多发,这样的父母官更是少见,再不关心朝政,百姓也知晓此后怕是再难遇到这样的人了。

在布政使官员和百姓担忧的目光中,于巡抚踏上了入京述职的路。

他也是人,何谈不怕死一说,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勇气,敢于反抗。

圣贤书是拿来看的,不实用,这一说法固然没错,可读书人最应遵守的,不就是四书中基本的仁义道德吗?

王振也曾是读书人,可能这书……

“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于谦自言自语似的,却又回过神来,反倒想得更开了。弃国弃家之徒,不足让他扰乱自己思绪。

永乐十九年登科时,太宗皇帝刚刚迁都北京,自己与同科们都怀着治国安邦之愿步入官场,如今又有多少人投了王振。

读书读得太好,或许会让他们忘了怎么做人。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做这屋头东风,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学文在馀力,无徒玩纸笔。苟不勤诗书,致身那有术。——《和陶诗责子》李贤


土木堡是他一生的噩梦。

死里逃生后,他有无数个夜晚是在噩梦中度过的。同届的曹鼐冲着他大喊:跑,快跑。

二十万大军四散奔逃,成了瓦剌人的刀下亡魂。血迹模糊了他的面容,浸透本就鲜艳的大红官服。扈从的御史,仅有他们几人还活着。

门外喊杀声唤起了他的记忆。即使已过去十余年,修罗场般的场景历历在目。

李贤躲闪不及,被伤了背部。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今日还能得个忠义殉国的美名。偏偏曹钦叫停,自己也算是刀下捡回一条命。

“我想让先生,帮我写一封文书给皇上。”

曹钦手中提着刀,夜色中竟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几乎是没有犹豫,李贤接过纸笔。

即使死节可留青史名,对现实却毫无用处。这个文书谁都可以写,不过是他恰好今日当职,而曹钦需要这样一个读书人给他写。

活着比死更难。

李贤深谙此道。

琢磨着用词,如何能让还在宫内没有动作的皇上做出反应。

北方举子中进士入朝为官本就不易,多数也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哪里能碰上这种事。纵观史书,这也算得上戏剧性的一幕。

四书虽然不可字字照搬入生活中,却为尚存报国之心的读书人刻下底线。曹鼐让他快跑,不仅是出于性善本能,还将希望都寄托在了老同学身上。他怎能就此结束性命?

天明时分,禁军将曹钦捉拿,李贤悬在喉咙里的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腔,重新跳动泵血。

或许,这就是当年德胜门外,于谦在瓦剌退兵时的真实感受。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李贤身着丧服,在四万响钟声里,配皇太子朱见深送先帝梓宫入陵寝。
“孔夫子的门生”这一称谓,想必他没有辜负。



分符出镇几经秋,结屋还依白鹭洲。诗书满架承遗泽,事业潜心继远猷。——《题鹭洲书舍》商辂


辞官回乡的日子是清闲的。同乡邻里的年轻人时常来向他请教学问。

因力劾王直,在年轻举子心中成了“不忘初衷,死谏报国”的典范。谁又知道,孤灯下无数日夜苦读最终换来如此结局的痛苦究竟多深。

商辂不喜讲大道理。

似乎所有人都喜欢听他讲些为国为民的漂亮话。众人感兴趣的只是他所谓的“死谏”“罢相”。

拂了所有邀约,泛舟江心,望天地渺茫而叹人若蜉蝣。读书的归宿是什么,书中从未讲过。

入朝为官是路,潜心立著也是路。为何有明一朝从未出过真正的儒生。

他带上斗笠,立于船尾。江上弥漫起白雾,潮气将身上的青衫晕染成更深的颜色。

儒学是经世之学,天人性命不可空讲,必须以人事为依归。

三试之首,本是学问登峰造极之人,如今远离庙堂,到可将所见“人事”与半生学问结合,以示后人。

莫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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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拖了半个月我终于写完了!凑了六位明初神人凑个六六大顺x

祝愿今年的所有高三学长学姐高考顺利!

最后还是没舍得开篇虐解缙

真的最开始我真的只想写励志类的,就是没控制住自己的手(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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